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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两座坟


  一路颠簸。

  花粥被强行拖拽着前行。

  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被他吓住了。

  一路之上,头脑中过电一样想了一遍。他说他愿意当“二傻”,然后自己说他是“蛊王太子傲无邪”,再然后自己不喜欢他说“喜欢”两个字,他说“我只当你是姐姐”。

  再然后,就这样了。

  大早晨起来,雪花如席下得大;走着走着就浠浠沥沥小了,然后又变大了。

  几只灰雀拖着长长的尾巴一个树叶上荡过去,就像是荡秋千,又荡到了另一棵树上,优雅的弧度让人心动。

  走了几十里山路,崎岖不平,加上大雪封山,速度就更加慢一些。

  曲折坎坷走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花粥意识到了他要解开一个什么东西,这东西太过重要,使得作为太子的傲无邪完全没有了贯常戏谑的表情。

  那件粉色花汉袍子,虽是女款,但却被他穿出了气宇嚣张,仿佛衣服本来就是他的。

  远远的身着灰白色紧身衣裤一个人遇过来。

  花粥知道,这个应该是雪上行走的江湖便宜掩护身形之用的。

  “报告主公。”那人先向傲无邪行礼,略一转身算是介绍自己,“属下王平。三年来,属下计二百余人已把这曼陀飞轮山摸了个通透吧,这二条子岭是个狭长通谷,长年累月积雪覆盖……”

  花粥望出去,这里应该是曼陀飞轮山的背荫面;比前两次去的向阳南面陈年积雪要多很多。

  一个趔趄,花粥心悸。

  傲无邪过来扶了她继续深入。

  一堆凹凸荒岭前停下来……

  “属下不才。在下不是找到一座坟,而是一堆坟……”王平说。

  “嗯。什么叫‘一堆坟’……”无邪问,风吹衣袂一阵乱飞。

  “数番下来,弃尸荒野,野狗恶狼……属下只能说大概在这里了。”王平见太子脸上难看,赶紧住了嘴。

  “——”

  “呱呱……呱”无邪看向雪地里乌泱泱的一堆乱坟岗子,边缘之上几棵歪脖子柳树,上面几只乌鸦盘桓不前,在树上用嘴咬自己的爪子。

  两只乌鸦碎雪中几个徘徊,掠过一片低地,在一棵树上略作停留,一干人等摒息望去,低呼:“嗯……乌鸦……”

  那两只乌鸦却又飞起,再未落下。

  咕噜乱叫,一只野猪呲着大牙绕着树跑,唐突而去……

  他扑了过来,抱着花粥开始哭,哭倒在她的脚下,头发没有戴帽子,头脸就直接摸摸索索地在花粥腹部蹭。“蛋壳儿,你去看看!”

  眼见一只虫子,骨碌碌从无邪的袖子里滚出来落于无邪手心。它两只前爪左右一摆,算是行个李;它的眼睛贼溜溜瞪圆,却不敢看花粥,偷眼看得却是主人。

  主人眼泪婆娑中,嘴角微微羞涩一笑,眉毛一拧,瞪它一眼。

  “咯咯吱咯……”它摇动百足,一滑才飞了出去。

  花粥眼见无邪伤心,也不敢造次,跟了出去。

  一个一个坟头挨着过去,那虫儿摇摇头都说不是。

  直接过去了一圆圈,毫无结果。

  只得又返回来,那虫子飞着飞着就滞在了空中。

  无邪跪扑过去,乱石嶙峋中,那里有一块小木板,上书了一个模糊的字:“花……”

  他右手拖了花粥,叫:“娘亲,姐姐!”倒头就瞌。

  傲无邪扑倒在地,一个劲儿磕了十几个响头。眼前的乱坟岗子上,白雪翻飞,露出下面的累累白骨,阴风阵阵,忽拉拉乱响,树上的乌鸦被吓得早已不知去向。

  无邪哭到撕心裂肺,花粥重没有见过他如此,站也不是,后来干脆和他一起跪了。

  “娘……这个是花粥。她也来拜你。十五年前,儿子小,单知道把你和姐姐埋在了这里。没想到,后来魔珏之乱死的人太多。他们把你们给挤着了,没有?!”

  一边哭,一边口中喃喃。

  “姐姐太傻了。”

  “姐姐会蛊,最后还让男人害了!”

  “其实,我也讨厌男人!”

  “世界上,如果有一个女子,若是对我死心塌地,我能跟她一起死!”

  花粥愣愣症症,不知道他说什么?只是见他哭得稀里哗啦撕心裂肺的,自己也开始抱着他哭。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楚是谁的。

  天上阴晴不定,风雪迷茫之中,山野一片灰白。

  两个人,一大一小,匍匐于两座糊涂不清的坟前。

  “这两座坟,其实只葬了一个人,她是我姐姐。我娘亲早在陀陀山就得疯病坠崖死了。我想着葬了个衣冠塚,让她们两个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

  ……

  我是一条虫。

  什么虫?不知道,因为后来几经变种和岁月的沧桑,我已弄不清楚自己是谁了,你们估且叫我小蛋壳吧。我的最原始记忆就是从蛋壳儿开始的,我长得漂亮极了,赤红红的,还有黑色的有条纹的甲,数百条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恐怕就是说我呢吧。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雾霾葱的青春草原上度过的,欢暇阴暗潮湿可以做很多事情。璋气重生的石头旮旯里里认识了一生中我最爱的那条虫,他除了有个红心顶冠戴着,其余的跟我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们虫子总是爱上那些跟我们有父妻相的,我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

  “蛋壳儿,你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一条虫子……”

  “红心。你相信过一见钟情吗?”

  恶心当然是赞美虫子的最美词汇,当时我以为。我的尾巴对在他的背部,他的背部开合之间,吱吱嘎嘎的声音响彻整个原野。我很欢娱,我的最好的初恋,也几乎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恋……此生不再。

  想起这个我最后两条腿之间的交配器还瑟瑟发抖。我爱他,他爱我。郎情妾意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可是后来他死了,死得很惨。太可怕了。这个世界处处充满了悲剧,我不想再让着悲剧重演。因此后来再也没有爱过谁,即使我产卵是需要这种交配的,但是我已经学会了逢场作戏,我的真心只付给了我的红心哥哥。共同点是他们付出了他们的精虫的同时,他们都死了。他们怎么死的?他们身首异处,被四分五裂,他们被杀害的时候,连剩的渣渣都如数被吃进了我的肚子……

  这种惬意的生活几乎可以万年长久,如果不是一个巫傩的到来打破这个宁静的话。

  你问我为什么说话这么罗嗦,敬请原谅,我蛋壳都几百几千岁了,时光对于我来说静止得太漫长把我养成这种性格。哦,巫傩是什么?巫傩又叫神女,哈哈,错了,这巫傩绝对不仅是女人,而是他们这一行,不论男女,都叫神女。

  这个巫傩是世界上最胖的巫傩,穿着灰色带红色条子的灯笼裤,眉眼倒还算清朗,头发上插着牛角扣蹲下来看,肥硕黑色的上衣之外罩着篾子编就的大箩筐。他一路上翻翻捡捡,走两步停一下,专捡乌烟熏眼的地方拿蚯蚓长虫儿钓虫子,这片草地上的虫子都快被逮捕光了,他才走了。隔了一天,又来了。我在这里快成王了,只是这些虫子都部落生性对集体领导的要求很低,以为天马行空的生涯最符合他们的想象力,所以根本不听指挥。我把草地丘陵分成了若干号,曲线避敌,各个击破……三号丘陵是最危险的,阳光充足,地势平坦,特别适合巫婆的箭形筒子使用,他们偏偏不听劝,说那儿露水红颜多,可惜自苦多情空余恨……

  一只青蛙恨我,呱呱乱叫要吃我,我仓促出逃至四号坑洼处……

  可惜我在四号低洼处涌动间,被红蜻蜓给逮了……

  长期的斗智斗勇求生之路上才知道,红蜻蜓是透明的玻璃瓶子,瓶子的脖子处是细细的,长长的……而且光滑细腻,根本停不住脚,逃出生天重回蛋壳草原是我此生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了。

  我被诱捕进红蜻蜓瓶子埋葬进沙地时,月亮圆得可怕,月亮底下鬼火嶙嶙,坟墓一个个巨山一样矗立着,红灯笼照着巫傩肥胖油腻腻的脸,他还用油彩把整个脸都涂了,说是这里面有一种特殊的物质,这个世界上其他国家地区完全没有的,说是通往异域永生之路的通行证……

  月亮底下红灯笼的光芒照耀之处,地面缝隙之间,只要有空的地方几乎成千上万的红蜻蜓在展展欲飞……

  装我的瓶子瓶口冲外,被塞子塞住,再用鲜红丝带捆了蝴蝶结就是一只红蜻蜓了。这样的瓶子被挡住光线,埋在了沙滩里,有红色带着血腥味的液体隔三差五地被放进了两滴,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饿,饿到头晕眼花,耳鸣和幻听,看见红心向我走来,看见被我吃掉的爹娘走来……

  有一天天井的盖子被打开,柱状的光线里被放进了一只蜘蛛。他新鲜可爱,瞪着可爱的绿豆大的眼睛看着我。他的体积大概有我的四倍大,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傲慢无礼地用一支线形脚把我掀翻,因为从来没有吃过什么固体物,我就像一片树叶一样飘出去撞到了墙上,那厮前面两爪把我接住,吐出丝来封住又缠了两圈儿。此生基本上到这儿了,我想。

  可是绝望中我的生殖器抖了抖,哼,恐怕我还得再活两天。我锯齿状的生殖器就是我的武器。趁着他壁咚亲吻我的脸庞之时,仗着了解地形之优势,我划破蛛丝,一个地遁遁于那厮身后,直击他的命门。

  他死了,我吃了很多天。在红蜻蜓里生存,我已经摸透了其中的生存法则,不可以吃太多,要耐住性子。我每天伸伸筋骨,甚至我用吃剩的虫蚁的骨干做了一副陷阱,凡是有利用价值的毒刺毒素毒囊我都隐藏起来。

  以至于身经百战,众多的生死搏斗中我屡战屡胜,我都有点相信……姜央有灵,姜央保佑蛋壳儿,蛋壳儿来世一定报答您。

  “姜央有灵……姜央有灵。他父亲傲诚虽是不要我们了,求姜央保佑我的曾孙傲无邪吧……保佑他一生平安!”

  一个肥硕的巫傩摆着扇子,眉毛眼睛被皱纹淹没了。巫婆已成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人就是捉我的僮人吗?一柱高香直插云霄,我住了很久的那支红蜻蜓被打碎了,我被看来已是病入膏肓的巫婆捉到了手里,一个小小孩子贼溜溜的眼珠子咕噜噜转动,一闪躲到了一尺之外。

  我趴在他的手掌心上,一大片白茫茫的地面,非常不适应,眼睛睁也睁不开……我的鼻子嗅到了一股亲人的味道,透过地面干枯毛躁我嗅到了血腥,主人,感谢你,你养育了我,你要死了吗?……没有你的血我可怎么活?

  “我们蛊族的血液里流淌着跟蛊虫一样的血液……孩子,你试试。她认得我也认得你……”

  “哦。是吗?”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被放在了小无邪的手上。这双手润滑细嫩,皮肤下的血液流淌的声音绵长细柔,散发着浓郁酣畅的香味,袭人口鼻。

  巫傩拿出一丝红线,上面取了一根针,说:“邪儿,你娘说你素来勇敢……对吧!”说完嘣脆的一声,傲无邪的食指上吐蕊儿一样涌出一滴血珠……我慵懒地奉命爬过去,被泡了,泡在鲜血里喝了个够。我认可了这滩鲜血,同原蛊主相同基因的味道。

  “认祖归宗。啊,蛊儿就是儿,目前蛊儿共剩下两千九百九十九条。我对他们每一个都要说这句话:你一定要扶佐我邪儿,登上帝位,一统天下……”

  原来我们在他们这儿一直被叫做蛊儿……血液损失三千滴,据说年幼的傲无邪花了三个月才完成了从曾外祖父那儿继𠄘了这些蛊儿的遗嘱。哈哈,按辈份儿邪儿是不是该叫我祖父呀?大孙子,我好喜欢你的血呀!

  那滴血在我后面若干年的红蜻蜓瓶里的生活中,永远成了美好回忆。为饥饿为生存,我继续被杀掳,我又继续杀掳别的虫,蜈蚣,蛇,甚至老鼠。后来我的日子就不是那么容易过了,十年也许更多时间,我是和另外两千九百九十八条蛊儿相互残杀中过来的。修行,绝处逢生,三十六计;能偷听,会幻化,隐藏于生存体肺腑,是能飞游,变形,发光,能思考,像鬼怪一样来去无踪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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