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索契港口就在黑海边,  冬季大部分白天温度也在零上,是俄罗斯寥寥无几的全年不冻良港之一,它不需要凿开冰面、使用破冰船也能开停船,  可惜就是太小,只能是旅游使用。

  在这个遥远辽阔的北方国度,已经算是个温暖的城市。

  2014年索契冬奥会之后,  更加蓬勃的旅游业和冬季体育运动行业,催着原本就不错的港口经济愈发蓬□□来。

  旅行者可以漫步沙滩看海,但回头远望,蔚蓝清透的天穹之下,  是大高加索山脉连绵的皑皑雪山,  风光别具一格。

  跳台滑雪场当然就是在雪山区域。

  凌放等人刚刚结束一天的练习试跳,  能有些休息时间。

  冷还是冷的,大家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露天空间都要跺跺脚,  围着正中间散发出热气的一点位置聊天。

  中间的韩墨京,全副武装地端着钢架网,在休息空间的石头灶上烤牛肉。

  他带着石棉手套,  架势很专业,  翻铁网的姿势稳得很。

  俄式烧烤,傻大黑粗。

  装备原始,火力和分量都很给力,  一架就可以烤几大块厚实的雪花牛排,  给凌放和俩教练,再加上韩墨京带的三个工作人员,  一起分享都够了。

  大块牛排中油脂融化发出滋滋响声,  美拉德反应产生的浓烈香气带着近处才能感知的那点热气,  在寒风里化开,肉质烤制出诱人的金黄色纹理。

  肉的来源可靠,去掉肥油边儿就是优质蛋白质,凌放也可以吃几口。只是考虑到过两天就比赛,他不能吃夹生的。等其他人端着五分熟、七分熟的自己那份肉躲进屋子里,就只有凌放一个人,留在院子里,陪着劳苦功高的小韩总烤肉了。

  牛肉烤到全熟,油边儿已经有点焦了。韩墨京利落地掰开铁制架子,把这一大块倒进岩盘。凌放端着它进屋时,肉还在发出滋滋响声。

  放下盘子,韩墨京就拿着锋利的小刀,把厚牛排切割能入口的条块。

  凌放凑在边上,很挑剔地瞅着一块雪花纹最漂亮的肉块,叼走。

  外焦里嫩呢,嚼着很多汁!凌放给韩墨京举大拇指。

  韩墨京看着他笑,递过纸巾和餐盘。

  这次能凑到一起,还要归于韩墨京的工作便利。

  没错,韩墨京能进入世锦赛期间的跳台滑雪场边的工作人员、训练运动员集中区域,正是因为现在身在涞源国家跳台滑雪中心一期建设项目团队。

  韩墨京这是跟着团队负责人过来,实地调研跳台滑雪滑道用冰、制冰情况的。这不是他的核心工作,只是由于跳台滑道钢结构附件设施是文商集团负责,他和同行几个工作人员,也要对滑道内用冰情况有所了解。

  现代冬季体育运动里说到制冰,那可就大有讲究了。制冰师,这是一个专业职位,国内目前都没有能达到奥运赛场级别要求的人才队伍,还要跟在各个需要用冰的场馆项目团队里的外国制冰师屁股后面,抓紧学习。

  凌放对这个了解不多,他更了解的是雪,对于冰还没有到如数家珍的地步,所以他也很好奇。

  “现在不是项目建设期吗,需要专门赶来索契考察?”他好奇地提问。

  “索契是比较新的跳雪场地,而且也是海水混雪水冰的优质场地!”和韩墨京同来的青年制冰师学徒乐呵呵地回答。他刚从凌放这个奥运冠军手里拿到签名,正开心呢。

  跳台滑雪,滑道里是冰,降落坡是雪,是冰雪结合的项目。

  凌放作为运动员,平时踩在脚下的冰,只要够滑够平就行,一出溜就下去了嘛。

  他却不知道,这里还有河水冰雪水冰海水冰纯净水冰等等诸多讲究……互相还可以混合,比例还可以调整。

  大厅里,用餐区的沙发座拥挤,人们挨着围坐一桌。

  凌放有些慵懒松散,把下巴戳在韩墨京肩膀上,好奇地听几个专业和半专业人士聊冰。

  冰晶,是水汽在冰核上凝华增长而形成的固态水成物。可用标准的冰块,在普通人眼里是一样的晶莹剔透,但是制冰师眼中,是截然不同的质感,实验室显微镜下,结构的松散程度也有很大差别。

  跳台滑雪起源于欧洲,传统上是使用河冰,后来逐渐开始使用雪水河水混合制冰。也有许多靠海的城市,会尝试海水制冰。位于涞源的国家跳台滑雪中心不靠海、河,可预见地会使用雪融水制冰——这个凌放也想的到。

  作为国家级专项运动中心,还是要充分调研探讨,再拿着调研结论打报告,来索契调研也是很重的任务。此行主项是看冰,其余也包括建筑设计、钢件维护、巡查管理等,索契跳台建设年份比较新,这些也都是值得参考的。

  想要建成世界一流的跳台滑雪体育中心,必然要兼收并蓄、多方参考。

  他们忙中偷闲享用了牛排,两方就要各走各路。

  凌放和叶飞流他们,要回去参加今天的教练组总结会。韩墨京那边,制冰小组要跟着他们的外国师父去记录数据,作为钢结构模块负责人派来的副手,小韩总也要到场旁观,咨询构件施工、日常维护时的协同工作模式等问题。

  即将分开前,韩墨京有些不舍地叮嘱凌放:“后天比赛,我就不去打扰你了。看预告,最近几天是本地罕见的极寒低温,比赛注意安全。”

  工作人员在他身后偷眼看:小韩总在凌放面前,可真是跟平时很不一样诶!

  “我知道了。”凌放毫无察觉,只忙不迭对着韩墨京承诺和点头。

  虽然很多次比赛和训练,亲友都会叮嘱他,听过千次万次了,凌放每次还是认真回应。

  “……结果,老韩的担心还成真了……”

  凌放打开休息室的门往外走,叹了口气。他立刻后悔没有在室内戴好目镜——寒风之下,他的睫毛微颤,似乎随时能凝霜。

  山上海拔接近2000米,陡峭、积雪、冬季还下雪刮风。

  再加上今年极端天气来袭,西伯利亚寒流终于闯过了重重关隘,卷向这个海港城市。总之,一层层叠BUFF之后,本届世锦赛男子K90标准台的比赛日上午,大跳台区域的气温直接跌到了零下33摄氏度!

  体感温度可能更低。

  跳雪运动员们常年习惯了在零下十几、二十几的温度下训练和比赛,但是零下30摄氏度、体感温度更低时,对人类这一物种整体上是比较艰巨的挑战。

  运动员还要穿着连身服,没有越冬动物厚重的皮毛,也没有羽绒服护体——作为专业训练且身体素质优越的职业人士,在户外也坚持不到半小时。

  -33摄氏度,打破了FIS国际A类赛事十二年来的最低温度记录。

  好在凌放心态够稳。第一跳一跃121米,按这座跳台来说,是个出彩的好成绩。

  凌放也不是铜皮铁骨,虽然天生算是不怕冷的,第一跳回来还是要立马进室内,站在暖风空调下直接吹。这个温度,刺激和运动产生的肾上腺素只能勉强维持不住待在室外的十几分钟正常体征。

  跳雪队的内勤保障工作人员经验丰富,怕俄罗斯这边的人抗冻,中央空调那种暖风不给力,还专门拉了两台电暖风机,提前和场地方报备了。现在就全开着,围着凌放取暖。

  饶是如此,凌放还是打着寒颤,微微咬牙。不过他的眼神还是专注清明,一心看剩下的两位选手实时飞行情况。

  凌放这一跳的出场顺序是全场倒数第三位。

  这表示,凌放的跳台积分,已经排到了世界第三。

  前面是哈萨克斯坦的阿伊苏和挪威选手克努特,都是靠着大跳台几年来的积淀压住了他。

  教练台上,挪威队教练和副教练,正在等待前头的哈萨克斯坦队选手开始,看着凌放目前全场第一的距离分,和降落坡上远远的、都到了平坦坡面处的那条荧光绿色成绩线,忍不住跺着脚哈着手,感叹点评凌放。

  “……中国男孩这一年贡献了很多场精彩的比赛啊!极寒天气对他都没什么影响,我看了他一年来大跳台的战绩,也是稳步提高,这是克努特的劲敌。”

  “呃呃,不是男孩了吧?”

  “哦,叫习惯了!”

  凌放的比赛成绩稳压日本这一代的领头羊坂本浩二,稳居亚洲第一,他原来也只在大跳台短板。

  大跳台奋起直追的最近一年多来,他已经彻底越过埃里希和阿列克谢,正在和克里斯多夫竞争新生代第一人,目前算是互有胜负。

  不过,克努特和阿伊苏,已经是争夺大跳台世界纪录第一人的阶段了,也比较专注大跳台比赛,在大跳台上还是能压他俩一头的。

  今天是标准台比赛,凌放运气不错赶上强逆风,第一跳距离远远超过了克里斯多夫时,大家已经心里有点谱了,如果接下来风场没有这么好,克努特和阿伊苏大概率到不了他的距离。

  ——果然如此。

  第一跳后,凌放暂列全场第一。

  观众席很多人自发地欢呼,也有吹喇叭、挥横幅的,中外观众都有。

  凌放已经是世界范围的跳雪迷们熟悉和喜爱的一位选手——不得不说,有外貌因素。不过实力也是过硬的嘛!

  这两年比较受关注的,还有异军突起的瑞典的小拉森,世界杯分站赛成绩直追凌放和克里斯多夫。可惜成绩起伏很大,积分堪堪进入决赛轮,出场非常早,可能是心态受到了影响,第一跳后,排名只缀在了第15位。

  本届世锦赛标准台值得一提的还有,奥地利队20岁的种子选手因伤退赛。代表国家参赛的,是今年已经40岁的奥维尔。

  不错,这位世界传奇名将还在比赛。他靠着坚持不懈的日常锻炼、严苛的体重体型管理,坚持参加了多轮世界杯分站赛。积分擦边进入资格赛,然后奇迹般幸运超常发挥,取得了决赛轮资格。

  对于这个年纪的老将来说,站在赛场上,就能获得全场的钦佩和敬意。

  他跳了就是成功。

  奥维尔的第一跳拼了一把,险险获得第二跳资格。

  不过第二跳发挥失常,距离只有87米。平安落地后,他面色平静,护目镜后历经沧桑的眼神里也只是有些许遗憾——体能跟不上了,但要不是今天天气异常,姿势没有小失误的话,本可以更好。

  “能平安落地就好!”观众席里有几个人站在一起,有男有女,热情挥舞着他的横幅,扭动着大喊着“奥维尔,我心里你最棒!”换来镜头里颇有成熟魅力的传奇老将莞尔一笑。

  包括凌放在内的年轻选手们,也各自在休息室屏幕里关注着他。奥维尔人缘相当好,跟他相熟的都知道,世锦赛后他预备退役,这应该就是奥维尔最后一跳了。

  他的好友弗朗克在平昌奥运后就退役去过潇洒人生,比弗朗克大两岁的奥维尔却硬是又坚持了下来,直到现在连K线都难过,才终于决定退场。

  镜头里,奥维尔从那位热情观众手里接过花束,笑得毫无阴翳。

  凌放看着休息室里的赛场实时屏幕,忍不住对屏幕上的前辈眨眨眼睛。

  就像看一轮曾经最耀眼的太阳,正在缓缓沉入海平面——他光辉收敛,热度不再,但很多人都记得他曾经印刻在天穹上的轨迹。

  年轻人看着这种场面,既觉得惋惜,却也有点羡慕。

  半小时后,凌放自己的第二跳也开始了。

  这天风速始终很高,主逆风,但风场变幻莫测。轮到凌放前后,风力一分钟内骤然增加到了四级。

  瞬时风速眼看着超过四级,逼近五级,已经是擦边的程度,比赛时随时有可能被裁判组叫停——但是本届世锦赛看来颇有俄罗斯风格,裁判组抽冷子看着风力稍减就给放行。

  风大好啊,风大才尽兴呀!

  凌放在迎面刮来的、零下三十几度的北风中,尽力调动着全身的肌肉和神经的兴奋度。在寒风呼啸声里,他沉着地松手,俯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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